「惜字亭」是典型客家庄的標誌性建築之一,共有29種不同的稱呼。最常見的是「敬字亭」,新北的板橋林家花園、新莊文昌祠,和臺北的芝山岩惠濟宮、客家文化主題公園等都是。其次是「聖蹟亭」,新北的樹林潭底公園是;桃園地區的7座裏,除了大溪的兩座之外,其餘的中壢、龍潭、龜山、蘆竹等5座,也都屬之。第三名的稱呼是「字爐」,全部分布在高屏六堆境內,光屏東縣內埔鄉的後堆地區就有10座之多,佔全部15座的三分之二。第四名的稱呼是「敬聖亭」14座。我個人比較喜歡的「惜字亭」稱呼也是14座,只排名第五,但是許多有名的古老建築,像苗栗綠苗里的英才書院、通霄北城里的黃家古厝、臺中市南區的林氏宗廟、和彰化鹿港的龍山寺等都使用它。

 

20134月,我到「新北市客家文化園區」擔任導覽志工,開始解說園區裏的客家文物及設施,包括圓樓大門入口透雕窗花公共藝術作品上的「惜字亭」。為了解說的需要,20159月,我編輯完成「新北客園版惜字亭」第一版,共收得「惜字亭」影像128座(132幅);20195月更新檔案,完成「新北客園版惜字亭」第二版,計收得「惜字亭」影像141座(145幅)。

 

「惜字亭」座落的位置,最多的是附在寺廟旁的有76座,其次是散置在客家村落的有32座,第三名的是書院附設的有11座,其他的還有在伯公祠旁設立的、建在文化館、民宅、街道節點的、和附屬於官署、學校或是宅第的。那些附在寺廟旁的76座,絕大部分也都是散置在客家村落裏的。20195月,我更新完成「新北客園版惜字亭」第二版之後統計,發現明確位在客家庄的「惜字亭」共有93座之多:高雄市佔78座,其中六堆地區佔74座,其他地區4座;屬於桃竹苗傳統客區的共11座,其中桃園2座、新竹3座、苗栗6座。可見「惜字亭」與客家人情緣的深切。

 

說到客家人,就得先說說什麼是客家人。

 

20041111日,行政院客家委員會公布客家人口調查結果,說:

第一、如果採用廣義的認定,全國約有608萬客家人,占全國總人口數的26.9%。所謂廣義的認定,是指民眾具有臺灣客家人的血統、或自我認定是客家人的。所以換算下來,全臺灣每3.7個人就有一人是客家人。

 

第二、如果限縮為血緣認定,也就是說必需具有臺灣客家人的血統,包括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或歷代祖先可追溯的,則僅剩22.5%,約508.8萬人。

 

第三、如果是採用自我認定的方式,來認定是否為客家人的話,則分成兩種:可多重認定為客家人的佔19.5%,約441.2萬人;只能單一認定為客家人的只佔12.6%,約285.9萬人。所謂多重認定,就是你可以是客家人,同時又是屬於另一種族群的人。

 

在該次的調查結果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有血緣關係、但未自認為是客家人的有7.4%,約166.6萬人。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雖然他們具有血緣的關係,但本身不會說或聽客家話,因此不敢自認為是客家人。

 

在被問到須具備甚麼條件才能算是一個客家人時,有42.5%的人認為須會說或會聽客家話的人才算是客家人,有40.4%的人認為只要具有客家人血統的都算是客家人,兩相比較,似乎也顯示著語言能力比血緣關係,更被人認為是比較重要的客家人因素。

 

因此,我在這裏要大聲的說:所謂客家人,就是會聽或會說客家話的人,根本不必探究他們的血緣來源為何――與前述調查的42.5%所認定的相同:客家話其實就是客家人的最表象、且最深切的認證,除了這一項特徵,客家人的所有傳統習俗文化,事實上跟全世界的其他所有華人,本質上並沒有多大的區別。

 

我有一個同學,是高雄六堆地區的客家人,當兵的時候請假回去結婚。那時候我們才剛一起下到訓練單位去受訓,距離退伍還有一年半多的時間。嫂子也是我們學校的同學,是一個標準的外省籍姑娘,連一句臺灣話都不會聽不會說,更不要說是客家話了。同學住在典型的客家庄,庄裏的人都只會講客家話,同學家裏的父母和祖父母、以及左右親友鄰居們,也都只會聽和說客家話,講國語和講臺灣話,全都無法與他們溝通:這讓我的同學在部隊裏十分煩愁。不料兩個月後結訓休假回家,老婆不但跟父母親有說有笑,跟鄰居妯娌也都能用客語談話家常。這個外省姑娘,再這樣下去兩年、二十年,她能不算是個客家人嗎?

 

就我所知道的,在所有與客家事務有關的單位裏,以說客家話當成是客家人最基礎條件的第一人,是我剛到「新北市客家文化園區」擔任導覽志工時的「新北市客家事務局」彭惠圓局長。彭局長不但是歷來最親近志工的局長,也是與園區志工有最多和最好互動的長官。從20134我到「新北市客家文化園區」當志工,到201412月彭局長去職,短短的1年多時間裏面,我在園區見到彭局長的次數就遠超過20次,那時候我只不過是才剛到班的新志工。最特別的是,她與人見面時,總是用客家話招呼或致詞,有時候會再用國語翻譯一下,大部分時候就全程講客語。雖然她也知道座中有一些跟我一樣聽不懂客家話的人,但是她的這種努力與堅持,就此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後來園區就推出了「𠊎講客」活動,不知道跟她的這個堅持有沒有關係。

 

採用血統做為認定是否為客家人的方式,將無法避免的因為客家人的族群,一代一代的被稀釋,最後淪為可以完全被人忽略的地步。

 

200411客委會調查時的血緣認定,是以「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或歷代祖先」為準。有關歷代祖先的血緣,我們稍候再說;先說說來自父母和祖父母血緣傳承

 

如果你的父母都具客籍血統,那麼毫無疑問的,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客家人;如果只有父母的一方具有客家人的血統,那麼你還有一半客籍的血緣,稱之為客家人,也還可以。但是如果你的父母之一只有半個客家人的血統,生下你來只得到其中的一半,剩25%的血緣,你還敢大聲的說:我有客家人的血統嗎?再往上拉,如果你的祖父母或外祖父母的一方,本來就只有半個客家人的血統,生下只有25%血緣的你的父母,再與不具客家血緣的人婚配,生下來的你,客家血緣只剩12.5%,到了你的下一代,僅餘6.25%成分的客家血統,稱之為客家人,不但得不到他人的同意,恐怕就連你自己內心都很掙扎吧!這就是我以為,不能緊抓住血緣標準,作為客家人認定的緣故。

 

但是,如果你會講幾句客家話,這6.25%的血緣,便足以讓你的客家人成色,立馬提升數倍;即使你的客家話說不出口,但是別人說的你能聽得懂幾成,當個客家人也算是本色當行:那個不到百分之十的客家人血統,不但不妨礙你之所以成為客家人,反倒是你具備客籍的特殊加分。我認為這就算是真真正正的客家人了

 

我不會講客家話,也不會聽。在屏東讀書五年,跟班上五個純正的高雄客家人,或者還有一些具有一到數成客家血統的同學,日夜同住上課相處,畢業離校時也只會聽講「落水」和「安靚」兩句。在家裏,從小就感受得到鄉人親友對客籍人士的排斥氛圍,他們稱呼「客家人」的語調,往往自然而然的將尾音提高,透出一股無比輕蔑的味道,就連我這稚嫩純潔的小孩,都要不自覺的沾染上身,使得我長大之後,在與客家人來往的時候,平添了不少障礙。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居然也具有客家人的血緣。當了客家人的後代,不僅只有我無法想像,恐怕連我的父母、我的祖父母以上,有好幾代的祖先們,也都是想像不到的吧!

 

如果沒有這樣的因緣,我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202111月中,老家嘉義大潭的在地文史工作者張老師,受託整理村誌,為了向我求證我祖栖周公在村的事蹟,提供我一些他所蒐集到的相關資料,以便我比對分辨。其中有一張族兄嘉義縣精忠慈善會林壁章理事長,於2018年前後回祖籍掃墓的的合照,我把其中我們祖先的墓碑單獨拆開如下。

 

五世墓碑.jpg

嘉慶六年冬?

   五世

祖 考 栖周林公

  妣 吳氏孺人 墓

    男 顯亮

       榮  仝立

 

五世,自右至左橫書在天空。

 

右行:嘉慶六年冬(下面似乎還有字或缺痕,無法辨識),直書在右,表立石的時間,即西元1801年。

 

祖考栖周林公、妣吳氏孺人墓,直書在中。中段,名稱並列,名稱之上祖字及下墓字,位居中行上下。

 

左行:男 顯亮、榮  仝立,直書在左,兩名並列,表墓主下衍二子。(以上所述之方向為我們祭拜者面對墳墓的方向)

 

墓碑書刻世系,似乎不太多見;說幾世幾世,就表示時代久遠的意思。(天空的位置,一般都是留給堂號佔用的)

 

祖考是去世的祖父,祖妣是去世的祖母,看起來把祖字連在五世後成為五世祖比較恰當。

 

祖考栖周林公,是我宗南靖祖茂戒公派下第5世,或閩林始祖祿公派下第48世祖,諱振綽,生於明朝萬曆16年(西元15881016日寅時,卒於清朝順治11年(西元1654420日辰時,壽66

 

立碑的時間為嘉慶六年冬,西元1801年,距離西元1654年公去世相隔147年,可以推斷墓葬非始葬墓;祖妣吳氏忌日族譜記載為1019日,年份不明。此處公媽合葬,推測應該是檢過骨,分別從不同墓葬遷來,甚至是因故數度遷移之後所營之新葬墓。

 

「栖周」一般認定為諡號,我則認為不是;根據「栖周」之兄「栖梧」派下族譜記載,「栖周」、「栖梧」都只是長輩根據他們的乳名「伏麟」、「伏鳳」所取的「字」,以表達長輩對晚輩的期許之意;妣吳氏孺人的稱呼比較特殊,一般是作為客家婦女死後的尊稱。

 

丘逢甲先生在他的自傳《嶺海微飆》中曾描述到:宋朝最後一位皇帝流亡到廣東,經常躲避元兵的搜捕。有一天,他正乘船溯江而行,希望找到一個安全的棲身之所時,元兵卻追趕而至,隨從們在驚慌中紛紛逃去,留下宋帝一人困守孤舟,眼看就要落入敵人手中。恰好有一行客家婦女經過江邊,她們全都手拿鐮刀,肩荷竹挑,大夥兒闊步而行(當時客家婦女都要負擔勞動,沒有纏足者,所以才能闊步而行)。元兵從後面望去,以為是宋帝的救兵來到,所以隨即退避,宋帝也因此得救。為了答謝這行婦女的救命之恩,立即指著船上的御用器物,作為封贈客家婦女之用;並特准她們死後一律稱為孺人,以資獎勉。

 

孺人本是中國古代基層官員妻子的敬稱,如果妣吳氏的孺人,是真正的基層官員妻子的稱號,就表示「栖周」公是基層官員,按照諡法是不能得到諡號的;所以「栖周」不會是諡號。如果妣吳氏不是真的孺人,就說明她可能是一個客家人,合葬墓碑上的「孺人」,應該是從始葬墓碑上移植過來的;這樣,「栖周」公也有可能是客家人。

 

「栖周」公是我的前11世祖(我是閩林始祖祿公派下第59世,南靖祖茂戒公派下第16世),我們出生的時間相隔了365年(西元1953-1588=365),是有一點久遠了;但是這個祖先記錄在族譜裏,是確可追溯的「歷代祖先」,他的血緣依然存在他300多年後的子孫身上啊!這樣的血緣關係,還算不算是客委會所稱的客家人血統呢?

 

前面提到的那個同學曾跟我說,他聽他們祖輩的老人言,要判定一個人是不是客家人,只要看他的腳小指甲就行了。他說客家人的腳小指甲都有皺褶,只要是腳小指甲有皺褶的,都一定是客家人。他指著他的小指甲說,就像這樣!然後接著說,我不是客家人,小指甲應該不會有皺褶,接著掀看我的小指甲,沒想到,我的小指甲居然跟他的一模一樣的有皺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的遠祖是客家人。

 

可是,我太太有2分之1的血統是客家人,我的孩子至少也有4分之1的血統是客家人,但是他們的腳小指甲都沒有皺褶,這又與我那客家人的同學所說的不合了。不知道我同學的祖輩所說的,是不是真的。

 

早年客家庄生活貧苦,客家婦女從少女時期就必須學習生活技藝,耆老們稱呼為「客家四美」,分別象徵為:「針頭線尾/女紅(纏花)」、「田頭地尾/農事」、「家頭窖尾/家事」、「灶頭鑊尾/廚藝」(「尾」與「美」的客語發音相同)。

 

我在新北市客家文化園區導覽圓樓大門入口透雕窗花公共藝術作品上的「母課子」時,又給客家婦女添了第五個工作――下雨天或農閒的時候,幫小孩複習功課。這是客家人最頂尖了不起的傳統:臺灣高雄美濃的客家博士、花蓮鳳林的客家校長、和屏東佳冬的客家醫生群,不知道有多少個都是親身體驗過這一段經歷的。

 

遊客中的客家婦女們聽完我的解說後,都紛紛的搖頭嘆息著說,再也不讓他們的女兒嫁給客家人了!唉呀,如此一來,客家血緣的傳續,豈不是又要更加的困難了。

 

提到客家婦女的優良美德,還不能不順帶說一說她們節儉的功力。

 

透雕窗花上「母課子」的客家婦女小孩這麼小,客家母親明明還是個年輕媽媽,可是你看她身上卻穿著大襟衫。大襟衫就是客家婦女的日常,也是客家婦女節儉天性的充分體現。新北市客家文化園區二樓的常設展區,展示有客家婦女的大襟衫,和客家男性穿的藍衫,兩件並排掛在一起:大襟衫大過藍衫幾乎一半。並不是客家婦女都是高頭大馬、身材壯過男性,而是她們在衣服上預留了懷孕生養兒女的備份,所以只要一件,就一輩子可以穿過通透,這種節儉的功力,委實人神難及。不僅如此,大襟衫的袖子還特別寬短,那是便於客家婦女從事勞務操作所設計的,展示著客家婦女能幹的一面。

 

我在導覽的時候常常這樣說:我們試著閉上眼睛想一想,如果客家小孩一出生,所看到的母親和祖母就穿著藍色大襟衫,年年月月日日如是,那麼大襟衫的形象,會不會就成了客家媽媽和阿媽的借代――媽媽就是大襟衫,大襟衫就是媽媽;阿媽就是大襟衫,大襟衫就是阿媽?到了她們百年歸天以後,給她們留下來的遺像,她們仍然穿著大襟衫,高坐在牆上的大廳裏。

 

我的祖母就給了我這樣的印象。我出生時祖母70歲,在我們相處的19年裏,我沒有見過她穿著大襟衫以外的衣服。我家不是客家人,至少家族不認為自己是客家人,她這大襟衫的穿著,應該是表示大襟衫的穿著文化,並不是客家人所獨有,而是所有華人所共有。這就是我前面所說的:除了講客家話,客家人的所有傳統習俗文化,事實上跟全世界其他的所有華人,本質上並沒有多大的區別。

 

所以,只要是華人,不管他的籍貫居處,講客家話的都是客家人。這樣一來,不管客家的血緣為何,只要有客家話在,客家人就在;有客家人在,客家的優良傳統也就可以賡續永存;客家的優良傳統在,客家人的數量也就源源不絕的綿延下去了。

 

我岳父來自浙江溫州,因為娶了客家婦女,長年生活在客庄環境,所以會聽客家話,在家裏也會講客家話,雖然沒有客家人的血緣,也沒有表示過他自認為是不是客家人,但是這樣依我看,他就是客家人了。反觀我,雖然可追溯的祖先是客家人,也娶了有半個客家血統的妻子,但是客家話不會說不會聽,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客家人,即使我自己單一的認同是客家人都不成。

 

要讓我成為我所說的客家人,唯一的途徑就是學會聽說客家話;要學會聽說客家話,就必須有那個環境,自己心裏想不想學倒不怎麼重要。比方說,我前面所提的那位當兵回去娶妻的同學,如果他們的小孩生下來留在鄉下,讓阿公阿媽帶到上學才離開,那麼這個小孩就會是客家人。反之,那個小孩就不算是客家人。

 

當一個小孩從小就熟悉客家話,長大以後即便他離開了那個語言環境,轉換到了其他不同的生活圈,客家文化仍會深深的影響著他,在他的內心深處萌發滋長,那種影響力道是深不可測的。

 

我有5個純粹客家人同學,2個當校長,換算成我們全班45個同學,應該有18位校長,但是實際上只有11位;1個是博士,換算成我們全班應該有9個,實際上只有3個。可見客家文化的厲害!

 

「惜字亭」就是這厲害的客家文化中,最具體的形象表徵,它大部分座落在客庄裏。可以這樣說,它就是客庄的代表,是無形客家文化的具體象徵。沒有了「惜字亭」,就沒有客庄;沒有了客庄,就沒有客家話;沒有了客家話,就沒有客家人。反過來說:客家人是建築在客家話傳播的基礎之上的,客家話的傳播有賴客庄的永續發展,客庄的定格則需要「惜字亭」的精神支撐。這就是「惜字亭」與客家人和客家文化的完美結合了!

 

by 甲多先生 @2022.06.03 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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